何雨珈,八五后,生长于四川天府之国,求学北外与港大,文字与影像的狂热爱好者。译作有《喀布尔女孩》《再会,老北京》《纸牌屋》《我的另一种人生》等。
我小时候刚迷上读书那会儿,读到过一篇《论读书》:“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长才。其怡情也,最见于独处幽居之时;其傅彩也,最见于高谈 阔论之中;其长才也,最见于处世判事之际……”一口气读完击节赞叹,觉得文笔甚佳,流畅非凡。当时文章没有背景介绍,只有一个作者名字“王佐良”。我自以 为是哪位明清名家,还把全文抄在摘抄本上,总念叨着要去书店找找有没有“王佐良”这位名家的作品集。
上中学学了英语,开始接触英语读物,有天读到弗朗西斯·培根的Of Studies,“Studies serve for delight, for ornament, and for ability. Their chief use for delight, is in privateness and retiring; for ornament, is in discourse; and for ability, is in the judgment, and disposition of business……”慢着慢着,怎么读上去这么熟悉?翻出摘抄本来全文对照,恍然大悟。那时候已经有了互联网,我很快查到王佐良先生的介绍,并且得知他 在1995年已经作古。遗憾之余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崇敬之情如涛涛江水连绵不绝”。当时尚想不出“做两种语言,两种文化的桥梁”这么高大上的话,只觉 得,要是我有一天也能成为一个翻译,在两种语言之间游走自如,做王先生做的这么神奇与神气的事,该是多么幸福啊!
心怀这个梦想,我考进了王先生曾经任教的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又在大二分方向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笔译。系统地学习笔译之后,才发现全然不是那 么回事。和英文相比,我中文的功底其实更深厚些,于是做英译中翻译练习时,免不了卖弄卖弄。换换句子顺序,加点中国古文之类,“达”算是做得不错,“雅” 也好像是基本有那么点意思。但每次都被教授批评:“这是free style的典型!大家要引以为戒!”每每老师说完,出现在PPT上的,几乎都是我的作业。我并不是“玻璃心”,教授批评了,我就改。但屡屡在激扬文字之 时,又忘了规矩。受的批评多了,在追梦路上,难免变得有些迷茫。再加上四面八方充斥着“笔译太便宜,没前途”之类的价值观,我也有些动摇。毕业时,我也奋 不顾身投入了求职大军的行列。追随王佐良先生的梦想,似乎就此迷失了。
我一直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我刚完成毕业论文的周末,一场车祸令我差点失去右腿,最后虽有幸保全,但面临着至少两年漫长的轮椅加拐杖的生 涯。一心往前赶的人生好似就此停滞了。两次手术加3个多月的住院之后我回到家,缠绵病榻百无聊赖时发现网上有人在招图书翻译,我出于找点事干和谋生的意 图,试探性地留了言,那时并未想到,我竟然因祸得福,重拾了曾经的梦想,找到了我所热爱的一项事业。
我翻译的第一本书是Soul Traders: How Honest People Lost to Hard Sell,与编辑商议将译名定为《灵魂交易者:营销的谎言与真相》。本以为是有些乏味的商业类图书,读了之后才发现内容甚是有趣,讲的是市场营销和广告的 很多著名历史事件。我读后最大的感受就是特别长知识,动手翻译时更有点摩拳擦掌的干劲了。编辑也给了我很大的灵活性,让我由着性子来,只要通顺精彩,很多 地方尽可以翻译得自由些。比如把“One click of the mouse unites the whole world”变成“鼠标一动,世界大同”这种有音韵感的译文。我完全带着一种初出茅庐的新鲜感和激情,在传达原文意思的基础上尽情发挥。翻译时淋漓的快感 让我感到愉悦和满足,让我忘记自己还拖着一条坏腿,也让我下定决心继续从事文学翻译。
后来我的书约渐渐多了起来,种类也渐渐繁杂。从经管类书籍(如《力挽狂澜——希拉里的领导力秘诀》),到心理学习类著作(如《大学应该这样 读》),再到纪实作品(如《再会,老北京》)、小说(如《纸牌屋》)、经典散文(如《属于灵魂的时光——惠特曼散文集》);我也从开始的来者不拒,到渐渐 有了自己的选择和偏好。时间一长,翻译的“乐”就逐渐变成时刻相随的平淡和从容;而“苦”就渐渐凸现出来。有时候一个术语噎住了,要查上好几个小时,普通 网站查不到就查专业网站,甚至要拄着拐往图书馆跑。有时原著本身属于平淡中见真情,但直接翻译成中文略少那么点意思,这时候我会在“信”和“雅”上陷入两 难境地。遥想当年教授的批评以及关于如何“信达雅”三全的指导,还真是“技到用时方恨少”,恨自己年少时血气作祟,没能完全掌握教授话中要义精髓,否则此 时翻来可能更为顺手。
更有的时候,原文初读没什么,甚至觉得用语极为平淡,可是组合在一起变成书就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怎样用同样平淡的中文,组合成同样令人震撼的 文字,去传达原著的精髓呢?这是我目前还在探索的问题,也是我在翻译《纸牌屋》时遇到最大的困难。一开始编辑找到我的时候,我格外激动兴奋,因为我是美剧 《纸牌屋》和主演凯文·史派西的“死忠粉”。一下都没犹豫就接了这个活儿。等我拿到原著,从读者角度读了一遍之后,才发现它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小说语 言老到毒辣,用词虽然简单但十分精准,单个看平常的词汇与句子,串联成整章和整本书,却令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受到极大震撼。作者是在撒切尔夫人身边辅 佐多年,“老奸巨猾”的“威斯敏斯特娃娃脸杀手”;而译者却是个幼稚天真,甚至因为养伤长期与真实社会脱节的“毛孩子”,我一边被原著震撼,一边担心这任 务能否顺利搞定。但既然接下来,就要认真做好。我先把读完的原著放到一边,查阅了很多资料,并读了一些用语老到的中文小说,才真正开始动手。
翻译的过程中,我全然没有之前的舒适自如。翻译《拯救我们的人》这一类的小说,因为是喜欢的女性题材,就好像和作者有心灵交流似的,顺风顺水; 翻译《再会,老北京》,写的是自己的第二故乡、留下青春记忆的城市,加之又和作者熟识,翻译过程十分亲切快乐。而这本书,作者是大人物,内容又如此高深, 翻译的过程可以说是苦多于乐。记得翻译到中途的时候,虽然编辑一直在对我进行鼓励和肯定,我始终觉得不甚满意,恨自己阅历和积淀不够,不能与多布斯这“老 狐狸”交心。一度还苦闷到暂停翻译,去翻看关于英国政坛的书并重温美剧。加之翻译时间有限,我无法做到傅雷先生那样每天只翻译800字,剩下的时候仔细推 敲增删。于是我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认真踏实地去翻译好每一个字眼。
我心中的标杆始终是王佐良先生(当然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去追求),时间长了,也禁不住想模仿他。在翻译《纸牌屋》时,作者写在开头的那段文字,十分有经典英文作品的风范和笔法。于是我一时技痒,翻成下面这样:
世无永恒之事。欢笑不长久,欲望不长久,生命本身,亦终有尽头。事无永恒,此言诚不欺我。我辈皆须及时行乐,把握手头所有是最最要紧。
若荒度一生,换得碑头空文,生命岂不浪斥?“永存我心”,唯愚者盼得此言凿于坟头耳!此句毫无真意,不过无病呻吟多愁伤感之语。智者需直面事实,人生乃零和博弈一场,输赢高下于政坛见分晓。自愿与否,皆深陷其中,尔虞我诈,熙来攘往。
“所知者无不敬重至深。”又一司空见惯俗套碑文。此句亦非我所欲也;盖促人拼搏奋斗向前之力,非敬重,乃恐惧尔。恐惧于一无所有间诞生泱泱帝 国;于乱世狼烟中催生惶惶革命。恐惧乃伟人之秘诀。若旁人惧尔之力,恐尔将其毁于一旦,则自然对汝尊之敬之。恐惧势不可挡,令人陶醉,令人释放。恐惧之 力,永比尊敬更甚。
永比其更甚。
编辑考虑到读者的接受度,跟我商量,在成书时还是改成了完全的现代文。翻译中这样的取舍随处可见,我自己私下还是比较喜欢这样的译法。
每本译作从Word和PDF文档变成书本捧在手里的时候,我都会以一个普通读者的心态,再从头到尾读一次。每一本书(真的是每一本),无论翻译 的过程多认真,读的时候还是会有很多遗憾,心想,“哎呀,这里怎么这么翻呢,那样翻会好很多”。由于种种限制,无法像傅雷先生那样每天只翻译800字,剩 下的时间一字一句地斟酌删改。我想这可能是大多数年轻译者的遗憾吧。
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很在意读者的反馈。每本书在豆瓣读书的主页出现后,我都会第一时间把我的译者后记放上去,同时也将我译者的身份公开,接受读 者的批评和建议。例如《再会,老北京》,书中出现了一些错误,就有十分细心的读者一项一项地列出来讨论,我也都有回应,除了再版的时候改过来,也会在翻译 下一本书的时候更认真,避免类似的错误发生。又如《纸牌屋》,有一位读者在读了试读之后对翻译进行了批评,举出了详细的例子。我很仔细地看了,第一反应是 有点沮丧的,但转念一想,这正是由于读者喜爱这个题材,心之切切,才会严格要求。于是我在后面对他给出了非常详细的回复,也会在下次翻译时,更好地去斟 酌,带着“千万不要再被读者严厉批评”的心情,对待每一本好书。
我翻译的小说《我的另一种人生》,书名也许正好能概括文学翻译于我的意义。在两种文字的转换之中,我找到另一个天地,甚至让我进入忘我的快乐境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翻译拯救了苦闷中的我,并成为我终身不断追求的爱好和事业。“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译文
原本,四合院中间的开阔地能放下一张茶桌, 还能种下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但几十年的光阴过去,水泥石板上的空间越来越小,加盖了一间卧室,一个带煤气罐的厨房,房间与房间的空隙之间,蜘蛛网般交错拉 满了晾衣绳。下雨的时候,这里必须得打几把伞遮起来。而院子里的我则必须弓着身子,和老寡妇一样高。
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我可以挺直腰板,对她 而言简直就像个“巨人”。我这个家的北墙有几扇窗户,窗台齐腰,窗玻璃顶部与屋檐齐平,约高米。门闩是一块已经老朽的木头,只在我睡觉的时候才发挥 作用。白天嘛,总有人在我屋里来来往往。虽然我租住了两个房间,但完全没有什么个人隐私,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大家眼里。每月房租600元左右,这与北京 一套带有暖气和完整管道的公寓房相比,简直无异于杯水车薪。但老寡妇还是觉得我在挥霍浪费。毕竟,她自己只住了一个单间,旁边房间里的两夫妇也是。他们来 自中国东北,想在首都找份活干,立住脚。我们之间仅有一墙之隔,房东也是同一个人。他把这个地方分成了两个空间,一边留给自己,一边挂牌出租。和老寡妇一 样,他妈妈也是在政府分配中取得的居住权。但年轻一点的房东和老寡妇不同,他喜欢住在现代的公寓楼里。母亲去世以后,他就搬了出去,只保留着这里的使用 权。这种权利可以转让,同时也允许他将这处产业卖掉或者出租。
——何雨珈译《再会,老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