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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父亲今年81岁了,年轻的时候做过民办教师、村委会主任、电工、拖拉机手,一辈子也没有折腾出我们那个小村庄,没有摆脱做一个农民的命运。
母亲每每谈及父亲无不埋怨:“一辈子没个长性,民办教师要是一直干下去,现在退休金都七八千了,他可是咱村最早的民办教师,就是电工不让给别人,现在也有退休金,也比没有劳保的庄稼老头强啊!”
我明白母亲的不满,跟着不善言辞、性格耿直的父亲,侍奉双亲,养儿育女没少吃了苦。但是母亲哪里能明白,以父亲的性格,他哪里能应付的了村里理不清剪还乱的人际关系?那些年人们都穷,只要是涉及到钱,都是最让人头疼的事儿,但恰恰父亲做得都是跟钱有关的事儿:敛提留、收学费、收电费,终于,在大奶奶因为儿子交学费的事儿打将到我家门口时,当村里有人因为交提留躺在地上撒泼时,父亲选择了退缩,他选择去开拖拉机,去开钢磨,去土地里刨食来养活一家老小。
父亲性格耿直,不善言辞,但是他心灵手巧,如果放在现在读了大学就是典型的工科男,什么东西一看就会做,什么机器坏了一看就会修。因此,在村里我们家的自行车是最好骑的,我们家的镰刀铁锨是最锋利的,每当乡邻到我家来借家什用的时候,父亲脸上总会洋溢出满足的成就感。
父亲的心灵手巧还体现在对儿女的疼爱上,我们家不富裕,但父亲却总能用他的巧手,给孩子们制造惊喜。
二哥上小学没红领巾,父亲用母亲做衣服剩下的一块红布头,踩着村里的缝纫机,一会儿工夫一个有模有样红领巾就做出来了。大哥小学毕业考了全公社第一名,要在公社礼堂里颁奖,苦于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父亲用一件旧军装依葫芦画瓢,改成了一件小军装,大哥穿在身上就像从裁缝铺里定做的一样。
农村人日子苦,每到过年才能买几斤肉吃,父亲会把这仅有的肉的价值发挥到极致。肥肉切成薄薄的片,雪白的白菜帮先从中间片开,再切成薄片,放上辣椒热锅快炒,香醋喷香,一道香喷喷的肥肉翡翠片就出锅了。瘦肉的吃法就更多了:萝卜丸子、香酥肉丝、白菜猪肉粉条水饺……在父亲手里,就像变戏法一样,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很多好吃的,让我们兄妹几人吃得齿唇留香。所以虽然生活艰苦,童年在我们的记忆里,却满满都是甜蜜。
父亲不但心灵手巧,而且非常勤劳,他虽然没有为我们创造出优越的生活环境,却用并不厚实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担。每到农忙时刻,他开着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日夜不停地驰骋在村里一千多亩土地上,把它们都耕耘一遍;他把村民的一袋袋粮食扛过肩头,倒进钢磨的进料口,磨成一袋袋面粉;不论酷暑还是严寒,他守在阴冷潮湿的机井房里,开动电源,检查水渠,浇灌村里每一块土地。父亲用辛勤的劳作换取了微博的报酬,让我们吃饱穿暖,粉尘却损害了他的肺,阴冷潮湿损害了他的关节,他落下了一个咳嗽和腰腿疼痛的的毛病。
我上高中的时候,村里还都是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走在路上,淤泥能陷进人的鞋口,自行车更是寸步难行。记得那次周六回家拿干粮,到家就下起了大雨,一直到周天下午也没有停息。父亲腰腿疼痛的毛病又犯了,但是他没有作声,只是腰佝偻得更弯了。我返校的时间到了,他二话没说披上雨衣扛起我的自行车就走进雨里,一直把我送到公路上才返回。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回去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晚上疼得一宿都睡不着觉。
而今父亲已经81岁了,与他同龄的老人有的生病有的已经去世,他却越来越老当益壮,忙得闲不下来,这是岁月对你的褒奖吗?
父亲年轻时耕百家田,磨百家面,浇百家地,而今他是村里党龄最长的老党员(党龄50年),他受到村民的尊敬,谁家婚丧嫁娶,村委里有个大事小情,换届选举,都会请他到场拿个意见。
这就是我的老父亲,他不伟大,但是值得我们尊敬,祝愿我的老父亲苦尽甘来,健康长寿。
挣一分是一分
端午时节,天亮得早,4点钟的时候,天就麻麻亮了。先是父亲起床开门的声音,继而是他大声咳嗽的声音。听着动静,我睡不着,也一骨碌爬起来。
“你起来这么早干么事?”父亲见我起来,略带嗔怪地问。“我跟你一阵上街去,顺便买些菜回来。”“这么早能买到什么菜?你这小伢子真是的!”我晓得,父亲本意是想让我多睡一会,生怕连累了我。我已是丢了五十讲六十的人,想不到在父亲眼里还是个“小伢子”,想到这里,我心里既觉好笑又不免生出些许感触:人啦,不管你多大,在父母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今天是端午节,昨天下午,我和父亲花了两个多小时,从七八棵灰子(李子的改良品种)树上采摘下五六十斤灰子,想趁今天过节,拉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听父亲讲,前几天菜场就有卖新上市的灰子了,每斤5元,在乡下能卖到这个价,算是相当不错了。
等洗漱好,我和父亲架好板车,将两只装着灰子的菜篮子搬到板车上,拉起来往近两公里远的镇上赶。
87岁的父亲早已不再健步如飞,每向前迈一步都有些迟缓。我尽量放慢脚步,但走一段就要停下来等他一会。我们除了偶尔讲几句话外,没有太多的交谈。即使是这寥寥的几句,也是我问的多,父亲只是被动地回答。
5点钟不到,我和父亲赶到了菜场。此时,不大的菜场,所有的摊位似乎都被摊贩们占据了。除了平常卖肉类、水产类、家禽类和各类蔬菜的外,还有各家早点店,各家农药、种子店,各家豆腐店、杂货铺子等。卖各种时令瓜果的,大都没有固定摊位。父亲前两天摆卖桃子的摊位,已被一位卖艾草的妇女占据。父亲明显着急起来,嘴里喃喃着。他可能根本没料到,今天过节,这些来上集卖东西的人,都起得这么早。
父亲在菜场转来转去,这里张张,那里望望。我心里也急,可我已在外呆了将近20年,刚从外地回来才几天,故乡对于我来讲,无异于异乡,在这个菜场里也遇不到几个熟识的人。眼看着父亲束手无策,我也是干着急。
最后,父亲硬着头皮凑到一个卖艾草的70多岁的老头面前,低声下气地跟他商量着,让他稍微挪一挪、挤一挤,腾出一小块空地来。好在,那老人并没拒绝,我紧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父亲向我招招手,示意我把车拉过去。从板车上卸下两只篮子,将板车停放在一旁的台子边,父亲刚放开一只小马扎坐下,他身后的一家早点店的老板就走过来,让我们把板车拖走,说是挡住了进他店的顾客的路。我一边担心将板车停放得太远,万一一个不留神被别人拖走,岂不是亏大了?一边用眼睛在菜场里扫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块可以停放板车的地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父亲看看板车两头都留有过道,并不是太碍事,就对我讲,嫑管他(意思是不要理他)。庆幸的是,那老板态度也不是很坚决,否则可能又要挪地方。
安顿好父亲,我怕等一会赶集的人多,来买灰子的人也多,他会顾不上吃早饭,就想去给他买些早点来。问他想吃什么,他让我不要买,等一会饿了他自己会买。“等一会人一多,你一忙,哪有时间买呢?”再问,他又讲,卖点心的多,随便什么都中。
买来早点,父亲接过去,走到刚才给他挪位子的那个老人跟前,让他也吃点。那人推辞不要,父亲便大声相让。父亲这辈子在心里总是认定一个理,得人半点好处,也要以礼相还。
我因还要去买些菜,回家相帮母亲烧中饭,就先走了。
太阳高悬空中,天闷热得很,稍一动就出汗。9点多的时候,父亲赤头红脸,拖着板车回来了。板车上的两只菜篮里,是剩下的灰子,凑起来大概有一半没卖掉。我心里闪过一丝失望,按讲今天上街的人不会少,怎么才卖了这么点?父亲也叹气:“哎呀!不好卖,才卖了30块钱!”什么事?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是讲,我和父亲昨天下午顶着烈日,忍受蚊蝇骚扰蠓虫叮咬,忙活了两个多小时,今天两人又起了个大早,跑那么远的路,父亲再在菜场守了几个小时,就换回这点钞票?
我打心底里为父亲感到不值。多少年了,我们做子女的担心父母年事已高,不能再从事繁重的田间劳动,早就不让他们种这种那。可父亲就是不服老,在家中这也兴点那也种点,累得腰长气短,却不成个钱。乡下人,真是一颗汗珠摔八瓣,哪一分钱来得容易啊?
我想和父亲把这笔账好好算一算,从春上剪枝、疏果,到除草、施肥、打药,再到采摘、售卖,不说人工,不说辛劳,连本钱恐怕都收不回来。
可父亲自有他的道理:30块钱也是钱,你不动,哪个白给你30块钱?趁我现在还能动,挣一分是一分。我们在家多挣一分钱,你们就少一分钱负担。再讲,多动动也好,歇着身上反而难受。
我晓得,我说服不了父亲,只好由着他,只要他能从劳动中找到些许乐趣就好。可到底还是心疼,多想他和母亲在家中,能把日子过得轻松些,再轻松些。
我眼中的父亲
父亲已经走了好多年了。
父亲是外乡人,很早便失去了父母。无所依靠的他,在哥嫂资助下勉强上了几年学,便辍学随村中稍大一点儿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父亲说过,他刚出来的首份工作是挖水库。一年之后,水库上的活儿没有了,村里同来的好多人回去了,父亲没有同他们一起回家,而是选择继续在外打工。
父亲在挖水库时结识了一位工头大哥,对父亲很是关照,得知父亲不想回乡,便给父亲指了一条路,说有一座煤矿正在筹建,招募壮年劳力,父亲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可以去看看。父亲思来想去,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可去,便抱着一线希望来到了煤矿。不曾想由此扎下了根,落户在了异地他乡。后经当地好心人介绍,与母亲结合,养育了我们兄弟三人。
父亲在煤矿一干就是近40年,一直从事煤矿井下运输机车司机工作。当地人把每天到井下几百米深的工作地点上班的统称为“下井”。父亲每次与我们闲聊,总是面带骄傲神情,他说上班这第多年,从没出现过一次事故,当了好几次先进和劳模。
父亲没念过多少书,但对我们兄弟几个的学习要求十分严格。他深知,没有知识,将来的出路就不会太好。因此只要是学习上的花费,父亲从未拒绝过。
那时我家居住在农村,父亲是非农户,有固定工资收入。母亲是农村户口,有土地,可以种粮食。我们几个孩子随母亲是农村户口。在村里,我们这样的家庭被称作“工农户”,在村里并不受待见,承受着一些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与那些坐地户相比,有着收入上的优势,也有着无助的尴尬,农忙时节,连个上手帮忙的人都很少。
父母都希望我们几个孩子能争气,通过学校这个跳板“跳出去”,那怕省吃俭用,父母也舍得为我们花钱。用父亲的话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我们兄弟几人供(gōng)出去。
我初三毕业那年,正赶一个好机会:作为矿工子女,我可以报考煤矿系统的技工学校,毕业后可以到煤矿上班,就业不发愁,待遇还不错,最诱人之处是,考取技校后可以实现农转非的龙门一跃。这是父母的执念。那个年代,这或许是好多农村孩子的最大梦想。
我若考取技校,凭一贯的成绩,可以说没有丝毫悬念,毕竟技校不像高中、中专这类学校。但父亲却坚决地否决了我的念想。给我的理由是,以我的学习成绩,可以往高再走走,念高中,将来可以上中专、考大学,这样底子会厚一些满分,面对竞争可能会得心应手一些,压力也会相应小一些。其实父亲还有一个没有明说的理由,他不希望,或者说不到万不得已,他的孩子不再从事他曾经干过的下井工作。
后来,在一些闲聊中,父亲无意间说出了这个理由,既有工作的苦脏累,更有工作的危险可能随时会来。他说过,大半生的下井工作中,最害怕的一次是煤矿井下透水事故。那次事故令整个煤矿陷入瘫痪,损失巨大。当时父亲正上班,得知井下透水后,他和其他工友一道,顺着风井爬向地面。涌入矿井的地下水,如魔鬼般,肆虐咆哮着,吞噬着矿井,吞噬着无路可逃的矿工。父亲是最后一个爬上地面的人,地下水如影随行般一直跟在脚下,几乎跟着脚后跟儿一样向上汹涌,那种随时都可能被吞噬的恐惧,给父亲留下了终身难忘的深刻记忆。或许从那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之后,他便决定了,他的子女如有一线希望,便不再从事下井这份工作。
正是在父亲的执意下,我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技校“小龙门”机会,考取高中,直奔“大龙门”而去。我考进了远离家乡的一所市属高中学堂,开始了独自在外的学习生活。学杂费、住宿、吃饭等挑费增加了家里的负担,但父母亲宁愿自己紧吧点,也让我吃好穿好,体面上学。
苍天不负有心人。三年寒窗苦读,我在千军万马中闯过独木桥,拿到了改变户口性质的通行证,达成了父亲的期盼,更圆了自己的大学梦。
在我考取大学后不久,父亲也因身体原因提前退休了。姐姐幸运地接了父亲的工,成为了一名正式矿工。女工不用下井,这算是最理想的结果。
其实这个接工名额是父亲留给我的。退一步讲,假如我高中毕业后名落孙山,父亲也会不得不传工给我,毕竟男孩子要挑家立业,有个稳定的工作,虽辛苦点儿,也比务农要强许多。但父亲“最坏的打算”落空了。
再后来,我上学、毕业、就业,留在了上学的那座城市,回家的次数减少了。每次回家,父亲都会亲自去市场采买我爱吃的菜,母亲负责下厨,小时候的味道溢满唇齿。
父亲从未当面表扬夸奖过我们,但我们的成长他看在眼中,应该是喜在心上。父亲多以严厉的一面对待我们,却无时无刻不在为我们考虑未来,为我们的人生做着铺垫。他以山的高耸为我们指点迷津,以山的雄伟为我们遮风挡雨,以山的厚重给了我们坚韧品质,以山的仁爱带给我们独属的精神食粮,让我们如食甘饴,受用终身。
雪路
无数次想提笔表达一下心中对父亲的感谢,却又感觉无从下笔——并非对父亲无话可说,相反,是因为父亲的爱太浓烈太深沉,怕我的词不达意伤害了这份感情。
在对父亲的记忆中,刻在我脑海里的就是父亲站在雪地里的身影。
那是怎样的一场雪呀。我坐在小学四年级的教室里,望着黑压压的天,白茫茫的地,六神无主。我是从乡下转到县城的走读生,学校离家有十几公里,每天都是父亲用单车载着我往返于上下学的路上。可遇到这样的鬼天气,不要说踩单车,就是走路也是寸步难行呀。我一方面希望父亲能来接我——就算是徒步,至少也有个伴吧;另一方面,我又希望父亲千万别来——这样的大雪天踩单车,太危险了。
等我怀着矛盾的心情,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教室门口时,一眼就看见了父亲那熟悉的身影。
父亲应该是早早就到了,他此时已经成了个银装素裹的雪人:衣服、鞋子、帽子、手套和口罩都被雪湿透了,连眉毛上都结了一层霜。我喊声“爸……”便哽咽了。父亲抓起我的手搓了又搓,放到嘴边吹了又吹,利索地给我戴上口罩和手套。
父亲依然是踩着单车来的。他说,雪天路滑,回去就不骑了,一块走吧。我连连点头。这时,我看见许多同学的眼神中,都流露出无限的羡慕——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我怀着十分的得意和满足,像个神气的将军大跨步走在父亲的前面,却丝毫未发觉父亲那蹒跚的步伐。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去接我的途中不慎摔倒,伤及小腹。但不放心我一个人走那么远的雪路,硬是挺了过来。那天父亲一到家就躺在了床上,双手捂腹,双眼紧闭,痛苦的样子把我和母亲都吓坏了。父亲当晚吃了药、输了液,几天之后才好起来。
记忆里的第二场雪,是在我读初二那年的冬天。
我考中了县城一中,父亲十分高兴,平时什么事也不让我做,只管安心读书。因此,当那天早上我推开房门时,一下子惊呆了。大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发动突袭的,来势汹汹,席卷天地。院子里的老槐树被压断了树干,露出白色的伤口。
咦?奇怪的是,一条半米左右宽的地面却只有星星点点的积雪,从家门口一直往外延伸。我好奇地走出院子,向远处望去。
父亲正在用一把铁锨清雪开路。我忙走上前去。父亲的双手和耳朵冻得通红,鞋子也湿了。我问:“爸,你铲雪干啥?”父亲奋力将最后一锹雪甩出去,气喘吁吁地说:“雪下得太大了,我帮你清清,要不可难走了。再往下就全是公路了,车来车往的,雪也化得差不多了。你冷不?”我摇摇头,鼻尖一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至今,村里人还说父亲把我宠坏了,成了个书呆子。但父亲从不这样认为,他一直坚信我总有一天会梦想成真,出人头地。
最后一片雪花飘落在几年前的那个深冬。
高考失利后,我决定报名参军。父亲也非常支持我。临走的清晨,他早早起床为我煮了几个鸡蛋,又反反复复检查了我的行李,不容丝毫的疏忽——哪怕是一卷手纸。从家到武装部,从征兵点到火车站,父亲执意全程为我提着行李。
大雪深及脚踝。父亲怕行李触碰到雪,先是抱在怀里,累了就换个姿势,扛在肩头,来回反复。由于身体失衡,父亲一路下来,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冷雪乘虚而入,扑到父亲脸上,钻到他的脖子里。父亲每走一段,就不得不抹把脸,不时还要拍打行李上的积雪。我们身后的脚印已被大雪吞并。
我坐在北上的列车上,不停向父亲挥手告别,让他赶快回去,路上要小心。父亲满口答应,却不肯离去。列车启动了,渐行渐远,我看到父亲依然高抬着手臂,像一尊雕塑般立在原处,就突然想起来朱自清的《背影》,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的成长
对男人来说,长大始终是陌生概念,成长才是永恒主题。男人的活着充斥着烦恼,并承担着时代赋予强者的责任,而事实上,承担责任未必就是最好的成长,毕竟这是关乎一生的事,任何人都有权选择幸福与享受。然而,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我的父亲,由于我们之间横亘着无法弥补的二十四年光阴,所以互相看不惯对方的成长,也不明白各自的成长意味的代价,代沟越来越大,血缘成为我们愈想抛弃愈不能放弃的依靠。
我注定是要成为父亲的人,随着年岁渐长,生命愈渐倾向于这注定的宿命,当“父权”与父权相碰撞,两个男人的战争由此拉开帷幕。父亲经历并主导着我的成长,很多时刻这双眼睛总陪我审视世界,这双大手总伴我做出选择,可以说,儿时的成长有很大一部分不是自己的,但我无法抗拒来自外界的帮助,因为儿时的父亲俨如神话一般,依赖他、恋慕他、钦佩他乃至占有他,再寒冷的冬日也因他而温暖,再枯燥的生活也因他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小男孩眼中的父亲是伟岸的,跨在他的双肩上便可以领略到世界的风采。那时的成长仅仅是为了寻找臂膀让自己活得更幸福,任性的权利可以让一个人买单。
但是,我如童话般的成长被父亲的一记耳光给摧毁了,原因很简单,我偷了家里的钱,还对家人撒了谎。这一辈子唯一的一巴掌让我深刻明白小时候的泪水用作交换同情与怜爱,长大后的泪水是为了对生活的错误付出代价。我天真的童年因这一巴掌而结束,父亲温暖如春的形象顿时下滑,成长陷入青色的状态,父亲陪伴我走过充满荆棘路的成长,可他仅仅站在不远处注视着我的行走,我感觉到父亲的失去,那些曾经温暖人心的享受不复存在。我怨着恨着,又渴着盼着重来一次的父爱,但学习、做人等一切切生活的重担他让我来扛,他默默地关注与提供着无私的帮助。
成长到了最后阶段,我非常讨厌那些我和父亲一起曾经去做的事情,当我足够长大与长高之后,父亲的世界平凡得出奇,甚至带有低贱的颜色。我害怕这辈子就像父亲一样得过且过地度过一生,而我极力争取的成长只不过是为了战胜父亲,完成一个男人史诗般的战争。父亲察觉到我的叛逆与不服从,他并没有揭穿我的抗拒,却总言明一句话:“你这辈子只要有我一半会做人就行了。”我很不服气,生活在不同年代的父子同样的做人有什么意义,我要融入我自己的社会,不是父亲的世界。但渐渐地,我才明白那些年父亲要我肩负的责任我并未好好把握,我过分相信自己的成长,反而被社会深深地孤立起来了。父亲用他苦难和血一般的成长经验助我在这个世界活得幸福,不知是他爱我的方式有问题,还是我自身成长的烦恼封闭了我理解父爱的真心。
我在成长,父亲又何尝不是?从我出生的那一秒开始,父亲在我眼中的形象不断变化,从高大到矮小,从慈祥到严厉,所谓父亲的成长难道是根据孩子的成长作出智能判断与反应吗?父亲这个身份比男人众多的身份更伟大,更永恒,既要相伴孩子一生一世,又要对与孩子有关的整个世界的一切影响作出反应。而且这些反应时刻破坏着平衡的标准,因为这世上没有比父爱更无私,更不求回报的付出了。我为我的成长增添了多少烦恼,父亲就为我和他的成长平添了多少白发,没有人天生会做父亲,也没有人天生甘愿只做个孩子,我们都在共同努力着让双方的成长不留下遗憾,既有温暖,又有寒冰,但父亲与孩子的成长总会有一个谁胜谁负的结局,这些相爱相恨的故事的确不少,就像我从被打那一巴掌开始,在父亲面前,就再也回不到那个无拘无束的时代了。
其实,我和父亲一样,都太相信属于自己的成长,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的结果就是谁妨碍彼此的成长就要抗拒对方。与其说父亲影响了我的成长,不如说我们在给对方互相制造生活的危机。或许,我仅仅还是个孩子,怎么也达不到父亲的深度,我想成为父亲,等到那个时候我便会明白有的成长是世上最艰巨的,有的成长是要拿时间染就的白发来偿还的。从各方面来看,我的成长好像还很漫长,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想成长到拥有更大价值的人生,我的父亲就一直会协助我迈向更广阔的天空,只是我总得要有一个成长的转变,等到什么时候,我能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待父亲的成长,父亲因为这一成长浪费的岁月与青春才有价值。至于我,和父亲仅剩不多的生命相比,我小小的错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的肩膀
儿时眼里,家乡是极热闹、极有趣的地方。冬有糖棍儿、甜橘,夏有红富士苹果、新疆西瓜,村里大院、街边空地随处可见前来批发的小商贩们。有时放学经过,只要在堆货前逗留就会问摊主领到好吃的回家。
堆货前,大老板有外地口音跟商贩谈价的,有坐镇大称前等着结账付钱的,好不热闹。即便是严冬夜里仍可听见大卡车、挂车的轰鸣声,紧接着就是赶来卸货人们醒而未醒的吵杂声,我知道村里又拉回大批货物了。很奇怪的是,父亲白天骑车走街串巷卖糖棍,即便回得再晚、睡得再沉,大卡车一响他准保能自动醒来,起身跳炕一裹大衣便出去了。这一去常是三四个小时,有时赶上连续几车,回来天已微亮。回来时,他就开始讲起扛着卸货的利索劲儿;也会跟母亲喊肩膀疼,母亲边拿热毛巾敷边数落着,这时父亲便递上赚来的十多块钱,喊着休息休息地赶紧收场了。
母亲有时也调侃,你的肩膀光扛货了,四个小孩啥时上过你肩膀啊?父亲憨然一笑。不过我清晰地记得,一次我身有不适、体温不稳,父亲背起我便直奔村医家。路上还气喘着对旁人呼应着,“给小鬼瞧病去”。回家后,我便被父亲扛上了肩,转圈逗乐了一番。那时父亲的肩膀好高、好宽。
刚考上师范那年,父亲骑车送我进城到学校报道。不曾想刚进城,自行车不听使唤罢工了,他硬是扛起行李走到报名处,我如同一个小孩似的跟在后面,虽中途几次要替换休息都被严词拒绝。师范喇叭里不停播放着任贤齐的《任逍遥》,我还在沉浸之中,父亲已经又扛着行李及新领的洗漱用具去寻宿舍了。我看着他的肩膀,似乎被硕大的行李吞噬了一般,他依旧话不多说,不停歇地向前,我的脚步始终跟之不及。
渐渐地,我与弟妹个头都陆续高过了父亲肩头。我们兄妹几人立业、成家。过六十岁生日时,兄妹四人为父亲拉起了彩绸、置办了新衣,还将红毯音响铺置在了院里。亲戚朋友都赶来祝贺。父亲也将多年前我从南方带回的老酒拿了出来,自卖自夸地非要大家尝尝。午饭后父亲同学非要拉拽着父亲扭两下,父亲微醉状态下憨立着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不能,不能。”其间一位任职交通部门的父亲老友,将我唤到了跟前,“你爸这一辈子几乎就一个人撑起整个家,太不容易了。你上学、你弟结婚……我曾几次给你爸打电话说,‘哥们,撑不住吭声啊!’你爸一次没应,我知道他的困难……”再往后的话都似在酒劲儿里融化了,横竖不清晰了!只知道我的视线里父亲瘦削的身影模糊若现,他肩膀已不若从前那么宽阔健壮。
这些年,父亲总言说他肩膀的疼痛与困乏,尽管每次都买膏药回去总难以根除。医生说了是扛着劳累不休息落下的毛病。其后父亲相继经历眼梗死、膝盖足弓骨折等住院,家里消耗也显颇多,曾经不离口不离手的烟也终于戒了,他走路肩部也似乎总喜欢摇晃着。每至回乡,父亲都如同瘦了老了似的。拥抱一下,总感觉父亲的整个身子就装在我的胸膛似的。母亲告诉我,父亲经常从手机里翻出肩扛着孙子逗乐的照片视频,重复播放,有时自个儿就乐了。我听着,心头莫名的酸楚。后来,只要有时间回村都会尽量带上女儿。一次父亲晌午从地里回来睡在躺椅上,小女哭闹着要跟父亲玩,要坐父亲肩上,我边训斥边将她扛起来。父亲反过来训斥指责我的态度,我顿时纳闷呆了。气氛尴尬后,父亲转而笑着说,孩子小了嘛!爸爸肩膀实在不好扛了,也就轮到你扛着她了。顿然一悟:是啊,轮到我扛着了!我着实该是一个有能力的担负者了。
转眼我亦近不惑,生活工作往往难以善全。有时静心思之才真正懂得父亲一路的不易。生活风雨始终难猜,父亲肩头虽有宽窄壮衰,一直未曾卸下的是赡老养小的责任;我们肩头虽有强弱高矮,肩头接过扛起的便是永不荒芜的爱。
父亲节,陪父亲一起读书与练书法
每年的父亲节,我都会第一时间打电话回家问候与祝福父亲。父亲节的时候,我也买一些礼物送给父亲,可是从来不送花,因为我不太习惯送花给父亲。我总觉得,男人送花给男人,总有点别扭,即使是送给自己的父亲。其实,我如果送花给父亲,父亲也不会习惯的。所以,每年的父亲节,我送给父亲的礼物就是书籍或者毛笔,之所以送给父亲这两样东西,自然是有原因的。
父亲爱读书。父亲常说,退休之后,能够含饴弄孙,坐拥书城,那就是很幸福的享受了!平时我与父亲聊天的时候,常常会聊到读书的话题,这也是父亲最喜欢聊的话题之一。我们父子两聊起读书来,常常能够聊两三个小时之久,有时候聊得入神,往往会聊得忘记了吃午饭,得等到母亲来提醒,才把我们从书香的世界里暂时拉回来。在我上大学之前,每逢父亲节,我都会对父亲说:“今天是父亲节哟!儿子祝您父亲节快乐!”然后父亲慈祥的微笑着说道:“谢谢我的乖儿子!”父亲节那天,母亲会特地买些父亲爱吃的客家美食作为晚餐,如客家盐焗鸡、酿豆腐、客家盆菜等。然后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坐在一起享用丰盛的晚餐,主角自然是父亲,这么丰盛的晚餐是为父亲准备的,但是父亲吃得并不多,他仍然保持平时的饭量,不会因为是父亲节而破例大吃一顿,他反而要我们多吃一点,看着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大快朵颐,父亲满意的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是从上大学之后,也就是大一的时候,才开始想到要在父亲节送礼物给父亲的。记得,大一第二学期的6月的一个周日,正逢父亲节,我打了一个电话回家向父亲致以节日的问候!我们在电话里聊了20多分钟,也就是拉家常,其中自然少不了提到读书的事情了,我问父亲,在家里都看什么书了,父亲说,最近在看美国著名学者罗斯·特里尔的名著《毛泽东传》以及《毛泽东的政治理论》、《从革命到政治:长征与毛泽东的崛起》、《毛泽东政治思想的基础》等书。父亲说,毛泽东不愧是中华民族的伟人,他的丰功伟绩值得我们后人永远铭记。父亲说,他想读读毛泽东的书信集,但是他在当地的新华书店等书店找不到相关的书信集。我在电话里笑着告诉父亲,我可以帮他实现这个想法。父亲听我这么一说,马上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说,我可以网购啊!父亲才恍然大悟。我告诉父亲,这个父亲节,我就买一本书送给他老人家,当做是父亲节的礼物吧!父亲颇为感动的说:“我有个乖儿子!”于是,我在当当网网购了一本《毛泽东书信集》,邮寄给父亲。这也是我第一次送礼物给父亲,这个礼物是一本书。父亲收到《毛泽东书信集》后,非常高兴!当天就打电话给我,说他与母亲都感到很安慰,因为我这个儿子很孝顺。父亲这么夸赞我,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父亲喜欢书法。父亲告诉我,他在少年的时候就喜欢书法,常常在学习之余练习书法,临摹古代一些书法家的字帖,每隔几天都会临摹一次,在参加工作之后,对书法的热情也是有增无减。父亲常说,书法是我国汉字特有的一种传统艺术,要懂得好好珍惜。父亲对书法的热爱是有目共睹的,我在家里时,就常见父亲工作之余常会在书房里练书法,乐在其中,人也精神了。父亲临摹的字帖有王羲之的《兰亭序》、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柳公权的《玄秘塔碑》、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等,父亲说,这些流传下来的著名字帖是中国书法的精华,是我们学习书法的范本,要想写出好字,就要临摹好的字帖,正所谓“法乎其上,得乎其中;法乎其中,仅得其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父亲由于经常反复的临摹字帖,对字帖的内容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对字帖的字体的造型与章法也颇为熟悉,有时候他会不看字帖,而是凭着记忆书写出字帖的文字,常常是一字不漏。潘之综在《书法离钩》有这么一个观点:“取古人之书而熟观之,闭目而索之,心中若有成字,然后举笔而追之,字成而以相较,始得之二、三,既得其四、五,然后多书以极其量,自将去古人不远矣”。父亲大概也是遵循这一个方法来练书法的吧!父亲很赞同兰亭书法社顾问吕祖善说过的一句话:“练书法,学做人。写字要一笔一划,做事要踏踏实实,做人要堂堂正正。”我在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在父亲节那天,我买了一套善琏湖笔作为节日礼物邮寄给父亲。因为我知道父亲喜欢浙江湖州出产的毛笔。
记得,2020年6月的父亲节,我是回家与父母亲一起度过的,我除了与母亲到超市买父亲喜欢吃的客家菜之外,就是陪父亲一起读书与练书法。父亲节那天,我上午是与父亲一起读读喜欢的历史书籍,比如《史记》、《资治通鉴》等,然后聊聊各自对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的看法。有时候,我们的观点并不一致,但是也会求同存异,不会将观点强加给对方。下午的时候,父亲午休过后,就开始练书法了,我虽然字写得不是太好,但是也陪着父亲一起走进书法的世界。这回,父亲不临摹字帖了,而是书写一些中国古籍的名言警句,如《菜根谭》的“风斜雨急处,要立得脚定;花浓柳艳处,要着的眼高;路危径险处,要回地头早”、“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等经典名句,父亲说,书写这些具有深刻内涵的文字,可以养浩然之气。我很赞同父亲的观点。父亲节,我陪伴父亲一起读书与练书法,虽然过得平平淡淡,但是我觉得很有意义。父亲喜欢读书,喜欢书法,这两样爱好都是很雅致的,养心养眼,有助于身心健康与幸福长寿。
父亲是一个共产党员,他平时是基本不会过洋节的,但是父亲节例外,虽然父亲节不是中国本土的传统节日。我想这是因为无论是古今中外,父爱都是大同小异的,这与母爱一样,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之一,这可能是父亲之所以过父亲节的根本原因吧!父亲节给我们做子女的一个表达孝道的机会,我们要多关心一下父亲,多陪伴一下父亲,这也是最起码的孝道!我愿父亲在我们关爱与陪伴下,过得健康、幸福、快乐、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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